枫云情感
于“无罪之罪”中,照见人性深处
责编:枫云情感2025-11-07
导读凸凹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经年的阅读与书写,使我强烈地感到:书籍与人的关系,正如人与人的关系一样,也是一种宿命关系。保加利亚的作家埃林·彼林有很好的乡土文字,我爱得不能释手;但他不是一流的作家,作品在中国的流布很是寂寥,许多文坛名宿竟不知道他是谁,每次提及,我都要费很多的口舌作解释。其实我得到他的著作,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。约略是1984年夏天的一个午后,因烧酒喝得多了一些,我总想在街头走路,便任性地走下去。走到路边一棵树下,发现那里有一个书摊,便停了下来。那是一棵矮矮的龙爪槐,树冠很小,

凸凹

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

经年的阅读与书写,使我强烈地感到:书籍与人的关系,正如人与人的关系一样,也是一种宿命关系。

保加利亚的作家埃林·彼林有很好的乡土文字,我爱得不能释手;但他不是一流的作家,作品在中国的流布很是寂寥,许多文坛名宿竟不知道他是谁,每次提及,我都要费很多的口舌作解释。

其实我得到他的著作,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。约略是1984年夏天的一个午后,因烧酒喝得多了一些,我总想在街头走路,便任性地走下去。走到路边一棵树下,发现那里有一个书摊,便停了下来。那是一棵矮矮的龙爪槐,树冠很小,洒下的荫凉只有小小的一块;一个垢面者正坐在那块荫凉之下,微合着双眼。他面前的书摊上大多是花花绿绿的杂志,像样的书就那么三两本。那本《埃林·彼林选集》(1980年6月外国文学出版社第一版)就躺在其中,土黄的封面,书角已有些翻卷,蒙着薄薄的一层风尘。

我拿起书来,漫不经心地翻着。那个垢面人睁开眼皮斜了我一眼,就又合上了。

看得出,他已习惯了书摊的寂寥,不抱有丝毫的期待。

但躺在书页中那份土地上的情仇,虽不露声色,却也藏着机锋;像个笨拙的刺客,动作虽然有些迟缓,但刺中的位置却十分准确。我眼睛一亮,觉得埃林·彼林等待的中国伙伴就是我,因为他的叙事和语言,跟我这个山地人的性情与习俗、悲喜与好恶是相通的。

“多少钱一本?”我问。

“你撂下一块钱走人吧。”垢面人懒懒地说。他的口气不像是卖书的,倒像是设卡打劫的,有一股注定了的意味。

掏出一元钱给他,他却不接,抬手指了指脚下。那里有个空纸盒子,意思是让你自己把钱放盒子里。

走出很远,我回头看了一眼,原来放《埃林·彼林选集》的地方空着,醉眼朦胧中,我觉得那不是小小的一个空白,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——埃林·彼林的灵魂被摄取走了,不会再有对等的精神来补充了。

突然就刮起了一阵风,垢面人脚下纸盒子里那张纸币被风吹了起来,漫街飞舞。可那个人却无动于衷,任纸币兀自飘零。

真是个诡异的人啊!

不过这正是埃林·彼林的气味,因为他即便是写杀人的凶险故事,笔调也是那么漫不经心,像田垄上的小麦,一定要被收割一样。

于是,我与埃林·彼林的感情关系从此建立,且在短期内发展得如火如荼,终身难解了。

他的文字真好,好到像刀子轻轻刮着我的骨头,在真切的痛痒中,让我念起肉的包裹。

这是什么意思?

我的意思是说,他的小说是土地上的生命叙事,能让我找到自己的来路——虽荒山野土,蛮人陋事,却是人性生成和繁盛的地方。或者说,在阅读他的同时,我竟能感到他也在阅读我,并且在互相进入的状态下,建立了一种在“无罪之罪”中承担“共同犯罪”之责的文学伦理。

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认为,人生总的来说是一场悲剧,悲剧的形成有三种——

第一种之悲剧,由极恶之人,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。第二种,由于盲目的运命者。第三种之悲剧,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;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,但由普通之人物,普通之境遇,逼之不得不如是;彼等明知其害,交施之而交受之,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。此种悲剧,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。何则?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,非例外之事,而人生之固有故也……

埃林·彼林的小说呈现的就是这第三种悲剧。一切的悲情与怨事,都非由“蛇蝎之人”所造成的,也非盲目的命运使然,而是由乡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制造的——他们都不是坏人,也根本没有制造悲剧的本意,他们只是本分地扮演着生活“分配”给他们的角色,每个人都有为何如此行事、如此处世的理由,每个人的理由也都符合社会确立的人情与伦理——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发展,无可无不可,无是也无非,既无善恶之对立,也无因果之轮回;然而,正是这种自然状况下的“无罪之罪”,这些“通常之人情”,毫无预谋地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。

以中国的叙事传统,即惩恶扬善、因果报应的陈旧模式作比,埃林·彼林提供了一个超越是非、善恶的道德评价,像进入到经验的内部、人性的深度的全新文本。他的文字有很深的情理,然而却像是家常的。正因为是家常的,便有质朴而准确的价值趣味,即人性之真。

比如他的《割草人》。主人公拉佐由于娶了村里的美人潘卡,便总是担心她红杏出墙。在外出割草的路上,伙伴们围着篝火,也多是拿潘卡来插科打诨——既然是乡村美人,自然就会成为议论的话题。然而,伙伴们不经意的议论,更增加了拉佐的疑心,他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情景:在一片茂密的矮树中,露出了潘卡雪白的漂亮脸蛋儿,一只男人的手——这是一个野汉子的手,抚摸着她的脸……于是,拉佐再也沉不住气了,悄悄地踏上了返乡的路。从此,即便是家里穷得叮当乱响,即便是潘卡的漂亮脸蛋因积聚了厚重的菜色而一天天变丑,拉佐再也没有勇气走向谋生之路。

一个本该兴旺的家庭却陷入困境,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。这种悲剧的形成,不是因为“意外的变故”,而是因为“通常之人情”。是潘卡的美、拉佐的疑心、伙伴们的议论,这些“无罪之罪”共同制造的。悲剧中的人物,都可以被指摘,但又都没有理由被指摘,他们都陷入“无物之阵”中,身不由己。

还比如他的《列波》。退伍兵列波老实能干,人又周正,和他般配的姑娘便只有“村花”伏依卡。不幸的是,他身份低微,只是富农家的一个雇工;更不幸的是,伏依卡在城里当了三年的保姆,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。于是,她不再接受他了。伏依卡“是一头游走在乡间的美丽的小兽”,既单纯又善良,身上的美,是镶嵌在列波的身心之上的——假如列波是骨头,伏依卡就是附着于上的肉。所以,在猝发的变故面前,一种致命的忧郁便在他心中凝结了起来。在一次打猎途中,他看见伏依卡在赤杨树隐蔽着的一个清水湾里戏水,“她赤裸的身子,白得就像刚落下的雪”。更要命的是,“阳光穿过欢跃的树叶,仿佛金色的鳞片落在伏依卡身上”。美得令人心痛,美得令人绝望,在一种“混沌”的状态下,他扣动了扳机。

幽密的清水湾,欢跃的赤杨树,金色的阳光,雪白的胴体,忧郁的人心,都是“无罪”之大美,却在冥冥之中成了同期到达的“凶手”。

这就是生活的,使世俗的道德标准和社会纲常无法指认、无法评判。

埃林·彼林不是圣人,他却让人们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。所谓文学就是用最柔软的方式,建立一种道德之上的道德、伦理之上的伦理。

“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啊!”我忧伤地感叹道。

从街头垢面人的手里,我居然拿到了这样一本《埃林·彼林选集》,真是一种天意啊!就像昆仑山上的魔法大师,透过剑雨刀林,一眼就看准了在角落里的一个传人,而把江湖秘笈独授于斯一样,这一切的不堪与深意,究竟无法言说。

于是,躲在窄仄而昏暗的书斋里,我心豁达起来,且窃笑不止。

因为此时的我,正面临着一个困扰,就是如何解决一个写作者的身份问题。

埃林·彼林的写作“秘笈”告诉我,一个写作者,不是规则的制定者,也不是生活的评判者,而是人间信息的记述者和传递者,要按照生活的“逻辑”写作,而不是把自己的理由强加给生活。生活的逻辑是什么?已发生的、正在发生的、将要发生的,都是自适自足的——是不此不彼,而不是非此即彼。因此,我没有必要采取高高在上的姿态,如能准确地呈现人间的,便是写作的意义了。

这是一种“文学的境界”,它能够使写作者从道德的困境、经验的困境中出来,走向自如、宽广而人性的世界。

在每年都要重读一遍《埃林·彼林选集》的背景下,我轻装而行,一路欢悦,且一路收获——以我的出生地为素材,写了几百万字的“山地笔记”。这些笔记,既有散文,又有小说,既有写生,又有工笔,体例不拘,任性而为。在我的笔下,山地人事,既原始又开放,既固守又旷达,既质朴又复杂,既高贵又卑贱,既宽容又褊狭,既正经又淫亵,既善良又恶毒……总之,都体现着对生活的照拂与尊重。

我何尝不想做高于生活的“塑造”?但山地之上,只能生长那样的植株。人工的培植只会制造假象、制造怪胎,甚至是死亡。身后,埃林·彼林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始终注视着我,我哪敢自以为是呢。于是,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站出来讲话的欲望,以“无差别的善意”写人的悲哀和生之喜悦,让“天道人心”自然而然地说话。

许多读者告诉我,读你的文字,有身临其境之感,能读出“我”来;因为书中的人物并不比“我”高明,所以,阅读的过程,就是建立自信与自尊的过程,我们很受用。同时,我们也增强了对生活的承受能力,因为善恶是在相互涵养中的,罪与非罪是相伴而生的;有的时候,不公之中却蕴含着公平,绝望之处未必就是绝境,相反,或许就是新生之地。因此,我们感谢你,对你有新的期待。

他们还说,读了你的文字,我们对世事的愤懑竟渐渐地平息了,竟渐渐生出一种温厚的情绪,就是做人要厚道,要宽容,要有悲悯心——人生于世都是在扮演被命运“催眠”的角色,可怜见地,有许多人是身不由己的。

这或许就是对写作者最好的回报了——因为,大地道德最核心的支撑便是良知、爱、宽容和悲悯啊!(作者为小说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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